每當國際情勢變幻,總有人盤算國際貨幣體系改革。
國際貨幣體系一大問題,自然是美元獨大。多年前美國人對歐洲人的那句經典台詞,“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麻煩”,時至今日仍舊縈繞在人們的心頭。為了打擊美元霸權,新興國家可謂不遺餘力,數次三番合縱連橫。近日召開的金磚峰會透露,金磚國家BRICSPAY支付系統正式開通,預計將囊括159個國家。很顯然,這套支付體係是希望打造獨立於現有美元體系之外的跨國支付體系,減少對美元的依賴。
從貨幣的角度,身為中國人,自然最關心人民幣。在一個變化時代,在國際貨幣體系的變革中,人民幣能扮演什麼角色?
所謂國際貨幣體系改革這個話題,曾經在中國很熱門,各類高大上的會議都曾涉及,絕對是一個高端社交貨幣,談這個話題讓人覺得很有深度。依學界定義,國際貨幣秩序,就是國際經濟金融交易過程中的製度安排。也可以說,是國際經濟關係中最根本、最基礎的製度安排,包含通貨制度、儲備結算制度和匯率制度三個面向。
目前國際貨幣體系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我在《貨幣簡史》一書中指出,美元是唯一的全球性國際貨幣,甚至歐元都只是區域性的國際貨幣,可謂一幣獨大。美元的邏輯和歐元不同,與別的貨幣也不同。
作為當今地位第一的國際貨幣,美元的影響因素很多,作用規律也與別的貨幣不同。最突出的是,一般國家貨幣匯率往往與該國的經濟繁榮正相關,即,一個國家的經濟繁榮,其貨幣傾向於升值,但可能有點兒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美元和美國經濟繁榮之間並非正相關關係,反而呈現負相關關係。這是由於,當美國經濟低迷時,世界經濟狀況往往也不會太妙,這個時候美元作為安全的避險資產,往往會吸引更多資金;而如果美國經濟復甦,這本身往往與全球環境可能正在改善同步,別國貨幣可能因此升值。這樣,美國經濟低迷,美元可能走高,美國經濟復甦,美元也可能走低。
換言之,美元強弱很多時候不僅取決於美國經濟的絕對狀況,也取決於美國經濟與世界經濟相對強弱。這樣一來,也可以解釋量化寬鬆出台之後美元匯率的變化:當量化寬鬆大規模出台之際,人們曾經預計大規模「印鈔」會導緻美元會大規模貶值,但實際情況卻沒有出現美元大規模貶值,反而因為全球經濟陷入困境而升值。
無疑,這就是個矛盾。當美元弱勢的時候,世界覺得聯準會在免費印鈔票,努力攤薄美國債權海外投資人的收益;而當美元強勢的時候,世界又覺得聯準會貨幣政策的收緊沒有考慮外溢效應,讓衰退中的全球經濟雪上加霜。無疑,在國際貨幣體系還是美元一支獨大的情況之下,多數國家和貨幣都不得不與美元跌宕共舞。
可見,美元匯率的邏輯不僅在於美國,更在於全世界。美元走強大致對應全球資本對風險感到擔心,對世界經濟往往是風險預警因素。國際清算銀行前幾年對於美元持續反彈發出警告,強調這可能暴露新興市場的金融脆弱性。該銀行一向有「央行的央行」之稱,這一警告非同兒戲,但是問題在於,真正的全球央行是美聯儲,但美聯儲卻只認為自己是美國的央行,美聯儲的策略自然以美國為考量而不是全球。
這對中國有什麼影響?在過去,為了抵銷美元走高帶來的外匯佔款降低影響,中國央行也不得不推出貨幣寬鬆政策。人民幣匯率對中國來說也是一個多方權衡的結果。如果人民幣匯率走低,不僅意味著大宗商品的進口面臨價格壓力,而且將會對於以人民幣計價的資產構成威脅,包括房地產與股市;但是如果人民幣過分強勢,則會影響出口等行業。
要打破美元僵局,有什麼辦法?大致來說,歷史上各種聰明人考慮過三種思路。首先,就是有種新貨幣取代美元,成為新的國際貨幣;其次,出現一種新的區域性國際貨幣,例如歐洲有歐元,亞洲可以有亞元,分散美元壓力。歐元已經誕生,亞元的說法其實此前陸陸續續有人談及,但是從現實情況下,跨越區域構建國際貨幣,要跨越的障礙不僅是文化語言地理,還有製度以及政治,並不容易。
最後還有一個方法,就是超越國家貨幣,就是超主權貨幣。這個也有現成的工具,只要復興布雷登森林體系的一部分,就可以了。那就是特別提款權(Special Drawing Right),簡稱SDR,這就是國際貨幣基金會於1968年創設。
可以說,前兩種方法,試過很多次,歐元和日元國際化的探索故事,也告訴我們此路艱難。
有句話說,要戴皇冠必承其重,要成為國際貨幣,並不容易。根據《貨幣簡史》的分析,人民幣要成為國際貨幣,需要兩個前提。第一,中國維持貿易逆差;第二,中國投資報酬率夠高,高到吸引全球資本投資中國,都以換成人民幣為目標。可以說,這兩個條件都不太容易達到,也因此,雖然各方努力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進展得併不算順利,到2018年2月,人民幣在國際結算貨幣中排名僅為第7名,甚至低於加拿大元。雖然當時中國GDP是加拿大GDP規模的7倍。
當然,這些年有許多發展,根據環球銀行金融通訊協會(SWIFT)數據,2024年8月,在全球貨幣排名中,人民幣維持全球第四大活躍貨幣的地位,佔比為4.69%。這當然是可喜的進步,但是第一名美元超過48%,佔據半壁江山,道路還是漫長。
前兩條路不容易,那麼第三條路呢?近年來這條道路主要倡導者之一是中國央行前行長周小川。他被稱作人民幣先生,海外評價不錯。在美國遭遇金融危機之時,人民幣國際化以及國際貨幣體系改革,出現了重疊。這時候,號稱「人民幣先生」的周小川,大力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取得的成績之一就是推動了人民幣加入SDR。
在2009年,金融危機水深火熱的時候,當時的中國央行總裁周小川抓住時機寫了篇文章,叫《關於改革國際貨幣體系的思考》。在這篇文章中,他就說,「這次金融危機的爆發與蔓延使我們再次面對一個古老而懸而未決的問題,那就是什麼樣的國際儲備貨幣才能保持全球金融穩定、促進世界經濟發展。歷史上的銀本位、金本位、金匯兌本位、布雷頓森林體係都是解決該問題的不同製度安排,這也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成立的宗旨之一。問題不僅遠未解決,由於現行國際貨幣體系的內在缺陷反而愈演愈烈。
結論是什麼?他提議充分發揮SDR的作用。他認為,由於分配機制和使用範圍上的限制,SDR的作用至今沒有能夠充分發揮,但SDR的存在為國際貨幣體系改革提供了一線希望。可以說,這成為2016年人民幣被正式納入SDR的一個源頭。
SDR並不是一種貨幣,正式名稱叫做“特別提款權”,其雛形和我之前介紹過的凱恩斯有關。 SDR最初設計目的,主要是處理美元掛鉤黃金的布雷登森林體系下的流動性不足問題。 SDR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發行,依照一定規則分配給各國,可以用來結算各國之間的資產債務關係。雖然被各國當作外匯存底一部分,但SDR最重要的功能是核算功能,也就是帳面資產,所以也被叫做「紙黃金」。
1970年代,SDR有5種主要貨幣美元、日圓、英鎊、法國法郎、德國馬克支撐,後來演變成4種,即美元、日圓、歐元和英鎊。加入門檻主要是各國經濟體量。隨著中國經濟體量的加大,中國尋求加入,最終在2016年得以加入。周小川曾經說,本來人民幣還沒有完全做好國際化貨幣的準備,全球金融危機導致周邊國家和地區出現流動性緊縮,紛紛要求使用人民幣進行貿易和投資結算,人民幣加入SDR就是從這裡起步並加快推進的,及時抓住了機會。
中國加入SDR的意義是什麼?最大一點在於,IMF認可人民幣是可自由兌換貨幣。這對於對人民幣國際化孜孜以求的中國而言,可算獲得一張獎牌:從此之後,人民幣有了更多的理由被當作是重要國際儲備貨幣。人民幣加入SDR帶來什麼改變?加入SDR,一方面可以幫助提升人民幣在各國外匯存底比例。另一方面,從投資者心理層面來看,這個舉措,自然能幫助世界對於人民幣資產的需求,尤其有利於海外人民幣債券的發行。
不過,SDR最大的問題在於,它是由一個跨國組織發行的,無法如同一個主權貨幣一樣在該主權國家強制流通。所以,SDR面世已經超過60年,雖然經過IMF、中國、法國等組織與國家的大力推廣,迄今沒有在成為真正的貨幣上取得進展。結果是,民間不使用SDR交易,金融市場不發行SDR債券。這樣看來,SDR仍舊不足以擔任國際貨幣的大任,美元作為國際貨幣將持續一段時間。
確實,國際貨幣系統改革,這對中國和世界都很重要。如果中國要真正融入世界,和美元主導的國際貨幣秩序,必然有碰撞,但更多應該要融合。
話說回來,人民幣的錨其實是大家對中國經濟的信心。從這個意義而言,人民幣國際化之類,應該是一個順水推舟的事情,短期如果條件不成熟,不必勉強。回到人民幣的初心,其實是讓人民有信心。
總之,貨幣變革的背後,看起來是權力之手的翻雲覆雨,其實更多還是來自市場選擇。這就像在中世紀,國王可以選擇把自己的頭像印在金幣銀幣上,卻沒有能力要求大家去用它。我們必須記住,尊重經濟就是尊重貨幣,尊重貨幣,就是尊重市場。
來源:FT中文網,作者:徐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