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聯準會降息50個基點,政策利率區間下限從5.25%下降到4.75%。在FOMC發布的政策聲明中,「保就業」似乎被放在了比「抗通膨」更重要的地位。在記者招待會上,聯邦儲備銀行主席鮑威爾數次講到貨幣政策的重新校準(recalibration),這個新「名詞」引起廣泛關注,而其確切含義的模糊似乎也困擾了當天的美股市場。
在經歷了超高通膨和大幅升息兩年多後,聯準會終於進入了降息週期,這是個不一般的時刻。基於菲利普曲線的框架,本文把美國經濟軟著陸分為了三個階段,並認為此次降息標誌著軟著陸進入了第三階段,也是最後的結束階段。本文的架構可以幫助理解前兩個階段,並對剛展開的第三階段進行更詳細的分析和展望。
「托」體現了中國語言的隱喻特色,它簡潔而涵義豐富。筆者最近的思考發現,美國經濟能否最終實現「完美」軟著陸的關鍵竟然也在於是否有一個好的「托」。而房地產,在引爆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後一直名聲不佳,這次可能成為美國經濟軟著陸的理想之「托」。
軟著陸「三段論」:一個菲利普曲線的視角
經濟的軟著陸是以飛機著陸為類比,描述經濟在抗通膨時期的一種經濟表現,即通膨下行到目標區間,同時失業率維持在「正常」範圍。
如果存在正向需求衝擊和不利的供給衝擊,經濟會處在高通膨狀態。美國經濟正是如此,在2021和2022年經歷了幾次顯著的供給衝擊,包括2021-2022年國際供應鏈的瓶頸,2021年的全球港口海運擁堵,因為防疫造成的勞動力短缺。在需求上的衝擊則是從2021年春季以來隨著社交隔離的逐漸結束,消費需求的集中釋放。 2021年美國經濟名目GDP成長高達10.7%, 實質成長5.8%,GDP平減指數上漲4.9%。 2022年名目GDP成長率為9.1%,實質成長率為1.9%, GDP平減指數上漲7.2%。對比之下可以看出,2022年在強烈的通膨預期和緊張的供應條件下,名目總需求的擴張大部分都轉化成了價格的上漲,當年6月的CPI通膨率達到9%,是本輪通脹的峰值。
在菲利普曲線的框架下,通膨下行有兩個途徑,一個是通膨預期的下降,即所謂的有力的供給側因素,這讓整條曲線下移;此時如果需求不是特別強勁,通膨會下降,並且不會損害就業。另外一條路徑是透過損失一定的就業(相比自然失業率)來降低通膨率,這裡的潛在假設是菲利普曲線是向下傾斜的,通膨和就業有一個對沖關係。此外,在第二種情況下市場的通膨預期最好是「適應性」的,這樣的話已經降低的通膨會「錨定」未來的通膨預期,從而讓過去獲得的降通膨成果可以被「鞏固積累」起來。對於已經處在高通膨的經濟,本文認為軟著陸大致會經歷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快速升息控通膨預期。面臨意外的高通膨,貨幣當局開始升息,但是利率在升息階段的前期仍處於過鬆的水平。這時候政策的關鍵是前瞻性指引、表達決心,讓市場相信貨幣當局有決心和能力控通膨,讓通膨預期下行。在菲利普曲線的框架內,通膨預期下行伴隨著曲線的下移,通膨將下降,而失業率大致穩定。從數據來看, 聯準會在2022年3月啟動升息,然後在4月開始加速升息(50個基點),在6、7、9、11月更是連續四次進行75個基點的升息,3-12月的9個月內累積升息4.25%的強硬姿態穩定了通膨預期。作為穩預期的一部分,當年的8月鮑威爾在傑克森霍爾央行大會的簡短演講語氣凝重,有背水一戰的態勢。
聯準會最後一次升息是在2023年7月,政策利率達到5.25-5.5%區間。在2022/3-2023/7月期間美國的失業率穩定在極低水平,在3.4%-3.7%之間小幅波動,而CPI通膨率在同期則從8.5%下降到了3.3%,這個驚人的表現讓絕大多數市場觀察家感到意外(幸運的是筆者不在此列)。對這個決定性的勝利,鮑威爾用了幾個有利的供給側因素來解釋,不過我覺得這些有利因素只有在結合通膨預期下行之後才產生瞭如此大的效力。
第二階段,貨幣政策處在緊縮區間,通膨下行伴隨著失業率的上升。第一階段結束後,CPI通膨率回落到3-4%區間,仍高於通膨目標2%,但已大幅降低。此時居民對物價漲幅的感受不再那麼強烈,依靠通膨預期下降來降通膨的效果已經不再明顯。這時候政策利率已經處在較高的緊縮區間,降通膨將主要透過更高的失業率來進行(多少有被動的感覺)。在適應性預期下,通膨的下行帶來菲利普曲線的下移,這將持續累積降通膨的成果。
從數據來看,第二階段的軟著陸對應時間大致是2023/8-2024/8月,在此期間政策利率維持在5.25%-5.5%區間,而隨著通膨率的下行,實際利率是在提高的,這意味著實際緊縮程度在走強。 2023/8月失業率從先前低點的水平波動開始攀升並達到3.8%,是2022/2月以來的最高值。此後,失業率在3.8%中樞附近小幅波動,最終在2024/5月向上突破4%,並在7月達到階段高點4.3%。 4.3%的失業率是值得警覺的水平,因為距離底部已經上行接近1%;此外在2022年聯準會悲觀的經濟預測中,2023年底預測的失業率也不過是4.6%。在同一時期,CPI通膨率從3.7%下降到2.6%,中間還有幾次不小的反复,儘管付出了高失業率的代價,但是降通膨成果遠不如第一階段,可以說是十分艱辛。
第三階段,降息,力求「神聖同步」。當通膨已經非常接近目標(正如飛機進場到機場視距內),且就業市場的走弱給出通膨下行可持續的明確信號後,貨幣當局應該考慮降息議程。但在降息途中,特別是在早期,政策仍然是較為緊縮的,只是緊縮程度趨向減弱。這時候通膨下行速度低於第二階段,失業率應該會企穩或小幅下降(由於緊縮力度的減磅);在菲利普斯曲線的視角下就是曲線繼續下移,但是速度放緩,而失業率有所下降但仍高於自然失業率。
完美的軟著陸是:當通膨率降低到2%目標的時候,而失業率恰好達到自然失業率。兩個事件觸達目標在時間上的同步是貨幣當局的最高追求,本文特此稱其為“神聖同步“(Divine Synchronization),以和貨幣政策理論中著名的“神聖巧合(Divine Coincidence)”想呼應。
在區分了軟著陸的三個階段之後,現在可以更好地理解鮑威爾在記者招待會上關於「重新校準貨幣政策」的表述了。筆者認為鮑威爾的意思是貨幣政策進入了新階段,將採納新的準則,走新的路徑,自然需要重新校準政策起點。具體的說,CPI通膨率在8月只有2.6%(較7月份的2.9%大幅下降), 這個快速的下降已經讓當前的實際利率較7月份上升了,而實際利率的上升和聯準會在第三階段的政策意圖是相違背的。因此一次性50個基點的下降,也就是鮑威爾說的“強力啟動(strong start)”,就是重新對齊政策起點和經濟現實。應該指出的是,儘管聯準會更關注核心通膨,但是關於貨幣政策鬆緊的評估還是應該看總體通膨率,凱因斯的貨幣需求理論對此有明確的意義。
在上述區分的軟著陸三個階段中,第一階段風險是最大的,因為如果市場的通膨預期不能穩定的話,聯準會就會面臨1980年代初沃爾克的艱難選擇:只有透過硬著陸才能降通膨。回顧2021年以來的經歷,聯準會歷史累積的信譽、堅定的反通膨手段,高度透明的公眾溝通,是穩定通膨預期的關鍵。在第三階段衰退風險則是最小的,因為降息工具已經可以大膽使用。這個風險排序和飛機降落正相反,飛機在高空階段是風險最小的,在近地階段則是風險最高的。因此對經濟的軟著陸來說,飛機著陸是個很好的比喻,不過在風險描述上並不準確。
失速風險與地產之“托”
上文已經討論,在軟著陸第三階段有抱負的貨幣當局其目標應該是「神聖同步」。如果通膨和失業率不能同步到達目標,則會出現兩個風險。第一,假設通膨已經降低到了2%,而失業率仍然是偏高的,由於慣性這將導致通膨下降「超調」(overshooting)。第二,假設失業率已經下行到了估計的充分就業水平,但通膨仍然在2%目標以上,這可能導致政策反覆的風險(重新提高利率來壓低通膨)。相較而言我感覺央行更願意承擔第一種風險,也就是通膨下行超調風險,因為這比政策一再更容易處理。
假設實際的中性利率是2%,但是聯準會預估是3%,當聯準會以謹慎的姿態逼近3%的時候,通膨率可能已經低於2%,而勞動市場可能變得過於疲軟,經濟可能已經處在衰退的邊緣。這時候聯準會需要快速降息,就好像飛機在跑道上方的低空如果下降速度過快,機翼的襟翼需要迅速調整角度,以產生足夠的升力向上「托」一下,從而獲得軟著陸。類似的,在經濟面臨失速時通過迅速降息能夠有力拉升經濟活動的“部門”,是經濟軟著陸所需要的“托”。
一個好的“托”,需要對利率的敏感度是“非對程的”,也就是高利率對該部門經濟活動的壓制比較柔和,而低利率的刺激作用則很強勁,根據上面討論的原理,這種特性會讓軟著陸成功機率大幅增加。可以想像,一個理想的「托」不是很容易取得,筆者後文再敘。
來源:FT中文網